中國的創新供應鏈近期,筆者拜訪了沙特阿拉伯廣東商會。在與會長朱東綿的交流中,我了解到為實現經濟多元化和可持續發展,擺脫對石油工業的過度依賴,沙特阿拉伯如今正大力推進制造業發展,務求在全球產業價值鏈中占據重要位置。 沙特阿拉伯希望通過吸引外資、引進先進技術設備、發展非石油產業等措施,促進經濟結構的優化和升級;與此同時,加大基礎設施、當地工業和服務業的支出和投資,包括推動核電站、可再生能源等重點工業項目的建設與開發,促進非石油經濟增長。 朱東綿提到,沙特阿拉伯希望吸引超過1萬億沙特里亞爾(約合人民幣1.92萬億元)的工業投資,最終在2030年實現工業出口5570億沙特里亞爾(約合人民幣1.07萬億元)、工業GDP增加兩倍達到8950億沙特里亞爾的目標。為此,沙特阿拉伯大力投資基礎設施的建設,包括運輸碼頭、公路、電力、通訊等。 沙特阿拉伯的工業化離不開中國制造業的參與。盡管看起來沙特阿拉伯的市場機會很大,但朱東綿認為,中國企業產品進入該市場的情況卻遠沒有想象中順利,主要原因在于兩個國家工業體系的對接問題。 朱東綿還是廣東道納檢驗認證有限公司的創始人。公司的業務是幫助沙特阿拉伯建立工業品標準體系,并通過檢測服務,幫助國內的企業產品進入沙特阿拉伯市場。目前,道納檢測與中國海關的技術中心、SGS、TUV等國內外權威第三方檢測認證機構達成戰略合作,在建筑衛生陶瓷檢測方面有深厚的業務積累。 朱東綿介紹,佛山很多裝配式建筑和裝飾企業把沙特阿拉伯作為重要市場。但在沒有工業基礎的沙特阿拉伯,很多標準過去也是參照歐美體系。因此,當中國產品出口沙特阿拉伯時,很多產品是沒有國家標準的。為此,朱東綿協助沙特阿拉伯參照中國及歐美的產品標準體系,制定了很多沙特阿拉伯的國家工業產品標準。 朱東綿認為,中國的制造力量與沙特阿拉伯的工業化需求相比,對接效率太低,遠不如預期。 供應鏈應成為一種系統能力 今年7月,筆者曾隨航粵智能電氣股份有限公司(下稱“航粵電氣”)的考察團到馬來西亞與印度尼西亞調研。航粵電氣是在廣東珠海從事智能高低壓柜、配電箱、綜合能耗管理的企業,從設計、研發、制造、工程施工到運維,為用戶提供一體化解決方案。該公司原來的業務都在國內,但隨著部分客戶到東南亞發展,公司也就跟著到東南亞配套發展。 馬來西亞市場規模小,當地的電力配套服務企業規模也相對較小,服務較為單一,難以滿足國際投資項目的服務需求。一般歐美投資的公司會采用歐美電力配套企業的服務,但這對中國投資企業而言,價格過于昂貴。因而,投資東南亞的中國企業,十分需要中國電力配套企業在當地提供服務。了解這個情況后,航粵電氣很快在當地收購了一家電力配套企業,為當地投資企業提供電力設計、研發、制造、工程和售后的整體服務方案。 10月,筆者參加中山金利寶新材料股份有限公司(下稱“金利寶”)在泰國大成府投資的泰國金利寶公司的開業儀式。董事長陳世岳指著剛剛建成的新工廠自豪地說:“這個工廠是中國建筑工程(泰國)有限公司所建,應該是泰國頂流的工廠。中國建造,性價比世界第一。” 三十年前,陳世岳從中國臺灣來到大陸創業,最終選擇落戶廣東省中山市。三十年間,他見證了中國工業化風起云涌的快速發展,從勞動力紅利、工程師紅利再到生產規模紅利,中國制造業及供應鏈的快速迭代,史無前例。金利寶到泰國開展業務后,發現中國供應鏈在東南亞優勢太明顯了。 陳世岳提到,金利寶的產品跟泰國當地的供應鏈產品相比,質量優勢非常明顯;與發達國家供應鏈的產品相比,價格優勢非常明顯。于是,他們在泰國建立起了中國料膠粘劑材的供應鏈。金利寶也因此成為一家技術解決方案提供商,快速形成企業競爭力。 在金利寶泰國公司,陳世岳指著一片空地向筆者介紹,那里將安裝一套RTO熱能循環再利用環保設備。金利寶最早的RTO設備主要依靠進口;而今,泰國工廠的設備采購自中國航天科工的產品。他感慨地說,中國制造業的配套非常完整,現在金利寶只需提出需求與初步設計方案,可以交給中山的自動化設備企業聯合制造。如今,金利寶自主研發的設備令美國客戶都贊嘆不已。 馬來西亞一位剛參加深圳包裝設備展的華人老板說,中國包裝設備一年的創新相當于馬來西亞三十年的創新。該老板講,中國市場規模足夠大,技術創新迭代效率高;而馬來西亞市場規模小,企業購買新的設備,多少年都賺不回來,所以供應鏈迭代效率非常低,設備非常落后。 今年5月,筆者到訪被世界經濟論壇評為全球首批9家“燈塔工廠”之一的西門子成都工廠,現場看到的很多設備其實都來自中國本地,部分工業軟件也是由中國軟件企業開發。西門子的負責人稱,中國供應鏈創新的響應速度非常快,如果在歐洲要求供應商迭代創新,他們或許需要幾年時間;中國的創新供應鏈可能只要幾個月,售后服務的響應速度就是一天甚至半天。 西門子(中國)數字化工業集團副總裁顧欣講,中國制造本地供應鏈能力很強,設備供應商的工程能力以及本地年輕的工程人才很突出,而德國工廠工程師年齡偏大,對新技術的接受和使用偏保守。中國反而可以在德國技術平臺的基礎上快速迭代本地化技術并持續創新。 航粵電氣在國內是一家制造業企業、一家工程公司,以服務房地產與大企業為主。到海外發展后,企業通過整合國內先進的電力技術,為國外政府和企業提供整體的電力服務解決方案。 金利寶在國內市場以生產高端不干膠為主。在泰國和越南,企業整合國內供應鏈,成為泰國、越南各種黏膠應用場景的技術解決方案提供商,快速占領當地市場,實現了工廠未開工就營收的良好開局。 將優勢供應鏈、創新供應鏈作為企業競爭力,將會給中國企業的國際化帶來新的發展空間。 基于優勢供應鏈的解決方案 今年初,筆者在上海張江科技園見到了XNode公司的創始人周煒。當時他正在上海組織一家法國企業與中國供應鏈企業的對接會。 筆者問他,面對地緣政治的博弈,國外企業還和中國供應鏈合作嗎?他說,商業還是要在商言商,中國有全世界最完整的工業體系和最高效率的創新供應鏈,企業經營者不是政客,越是成熟的國際公司,會越重視中國的供應鏈。 周煒介紹,XNode以前更多是為國際企業對接中國供應鏈,但近期他發現,因為強大的創新供應鏈,中國的創新體系正在反向影響世界。 XNode最近接觸了一家國際機場管理公司。該公司希望提升機場的物流智能化水平,在考察了全世界諸多機場的物流體系后,他們發現中國的物流智能化水平非常高,價格也有明顯優勢。但這家公司對中國的物流智能化企業并不熟悉,因為以前中國的設備制造企業更多是為系統解決方案的投標企業做配套服務,無名無份。 去年以來,很多中國的專精特新企業在國內市場完成進口替代后,覺得在國際市場也有發展機會,紛紛出國考察國際市場。但很多企業出去后發現,過去他們是給大企業做配套,大企業建立的標準體系都是歐美標準,不會因為個別產品有競爭力就采用。系統不可能因為個別產品而發生改變。 在疫情發生以前,國內很多家具企業做不了國內機場候機樓的生意。因此,國內很多機場大樓為了與國際接軌,聘請國際機構設計方案,其體系與標準都參考了國際標準,其中的設備設施也都有相對應的國際供應鏈數據庫。中國的家具企業僅是給具備投標資質的整體配套服務商做供應鏈配套。投標涉及到各種資質、業績與標準,一般的家具企業很難成為整體配套服務商參與投標。 十幾年前,廣州一家音響制造企業計劃投標廣州白云國際會展中心音響系統,結果連入圍的資格都沒有。企業抱怨,它們是2008年奧運會的服務商,為何投標廣州一家會展中心的資格都沒有?后來企業了解到,白云國際會展中心聘請的是日本設計團隊,很多的設備設施參照的是日本的標準,跟該企業音響的標準制式并不一致。 在國內市場,中國的制造業企業參與大項目的整體配套服務都困難重重,更何況是國際市場。 2021年,XNode與新加坡企業發展局合作,在新加坡組建團隊,協助兩國企業打通彼此商圈和創業創新生態圈。周煒希望借助新加坡機構,幫助國內科技企業對接國際化資源,走向海外市場。XNode希望參與系統設計并降低技術企業出海的風險,其構思是系統集成,提供解決方案,打包出海。 筆者認為可以通過新加坡或中國香港,建立基于中國供應鏈優勢的方案設計公司。比如,一個機場、一個港口碼頭、一座智慧城市、一家園區、一家醫院或學校的設計,甚至是公路、鐵路、電力、通訊系統的建設,如果有中國優勢供應鏈的支持,是否就能夠給業主單位提供性價比更優的方案? 新加坡與中國香港,無論其城市、基礎設施與工業體系,執行的也都是歐美標準體系,熟悉國際體系與標準,再嵌入中國具有全球優勢的供應鏈體系,也可以提升新加坡與中國香港在咨詢服務領域的競爭力。 10月,筆者拜訪了新加坡盛裕集團總部。盛裕集團是新加坡淡馬錫控股的全球性公司,主要業務是提供城市開發運營、基礎設施建設和管理服務咨詢,已為全球60多個國家制定城市總體規劃,開發了100多個成功的工業園區,中國著名的蘇州工業園就是由該集團開發的。盛裕集團還為全世界的航空、醫療、酒店、交通、能源和環境等多個行業提供咨詢服務,并參與了新加坡80%的住宅建設。 跟筆者一同前往新加坡調研的廣東天安新材料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天安新材”)董事長吳啟超認為,可以在新加坡做實驗,采用歐美或新加坡標準,嵌入中國供應鏈。他以醫院裝修為例,傳統的供應鏈與工藝可能要半年到一年時間,如果采用中國佛山的泛家居裝配式供應鏈,可能只需兩個月時間,價格有可能是傳統供應鏈的50%—70%。 天安新材近年通過收購、兼并裝飾材料公司、陶瓷公司、建筑公司與建筑設計院,構建了涵蓋材料研發與制造、材料應用、設計、施工等多個環節的完整泛家居產業鏈,實現了產業鏈的整合。 東莞市三基音響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長聞克儉也找到筆者,希望能夠在廣東省中小企業發展促進會下面成立“物聯網智能音響專業委員會”,采用全新物聯網與人工智能技術,打造基于機場、運動場、高鐵地鐵、城市公共空間、醫院、學校、影院等應用場景的全新產業鏈,為全世界提供性價比更優的中國智能音響供應鏈解決方案。 中國供應鏈的國際化勢能 西門子顧欣講,中國除了超大規模市場,還有在這個基礎上的全產業鏈覆蓋,600多種制造業產品的全產業鏈能力,能夠生產從低端到高端的各種產品,有完善的產業鏈集群,并形成了高效的產業協作能力,能夠快速響應市場和國際需求。 中國企業出海也好,國際化也好,是必然的趨勢,也形成了巨大的勢能。據有關資料介紹,2023年,中國石油化工、紡織服裝、手機、計算機、汽車、半導體、電力設備、家用電器、通信設備、儀器儀表、光伏、建材、工程機械、機床工具、軌道交通等20個大類的出口額達到2.25萬億美元,占中國貨物出口總額的66.6%。 截至2023年底,中國重點產業對外投資存量達到2604.12億美元,其中,汽車的對外投資存量最高,達1164.38億美元。超過百億美元的有汽車、生物醫藥、工程機械、半導體、石油化工、輕工、紡織服裝、光伏8個產業鏈。重點投資區域為歐盟、東南亞、北美地區,投資存量分別為1235.13億美元、985.07億美元、333.76億美元。東南亞重點投資的國家為印度尼西亞、越南、馬來西亞和泰國。 供應鏈創新也需要聚集效應和規模效應。中國的長三角、珠三角地區是中國制造業的核心區域,集中了聯合國產業分類中的大部分類別;取類比象,很多工業知識也可以通過跨業學習獲得,進而獲得更好的產業創新效率。同時,隨著人工智能技術在各種工業場景的應用,工業知識可以共享,軟件與硬件的結合更加緊湊與高效。 中國出海的企業應當視中國制造業供應鏈為一種核心的產業能力。 筆者也與朱東綿曾探討:幫助沙特阿拉伯建立國家工業體系產品標準,企業的國際業務為何不是從一筆咨詢費開始?中國在國際上建設的碼頭、機場、公路、電力與通訊系統,為何不能從一筆咨詢費開始? 中國供應鏈是一種非常重要的資源,但它需要進行系統對接,即供應鏈系統與應用系統的對接。在標準的對接中,產業智庫、專業智庫要發揮頂層設計的作用。有智庫、系統與頂層設計,這就能為友好國家貢獻性價比更高、更優的解決方案;沒有系統與方案,這就是買賣,僅是一門生意。 十幾年前,筆者經常接待日本的一些智庫,他們也給中國提供咨詢方案,如酒店、機場、運動場、地鐵等。他們既是日本制造的先頭部隊,背后也有日本制造供應鏈的支撐。日本在東南亞發展順風順水的背后,其產業智庫發揮了重要作用,提供情報、咨詢、解決方案,并且與日本的金融政策、國家外交無縫對接。 如果中國企業還是各自為戰,沒有系統、沒有組織、缺乏國家系統的支持,很難形成新的競爭力。從生產制造、服務到生產性服務業的提升,從“硬”到“軟”,這是中國企業國際化應該帶來的新跨越。 筆者曾對制造業的層次進行過劃分,具體包括基于手工的制造、基于機械的制造、基于研發的制造、基于品牌的制造與基于標準的制造。雖然美國的制造業GDP占比不高,但其生產性服務業非常發達。在一個產品從制造到物流、品牌、分銷、銷售、售后的整個過程中,制造部分的增加值很低。美國之所以能夠站在全球經濟價值鏈的頂端,就在于其生產性服務業從制造業中分離,重新塑造了新的價值。生產性服務業掌握的制造業體系標準權就是話語權。 天安新材非常重要的布局也是從“硬”到“軟”,從制造到研發及建筑設計與施工,形成新的企業生態。一方面,天安新材的重要支撐是佛山的泛家居產業生態勢能,如陶瓷、門窗、家居與家電等。佛山市、東莞市泛家居產業集群于2022年入圍工信部國家先進制造業集群名單。其中,佛山泛家居產業集群工業總產值超過1萬億元,是目前國內最成熟、全球最大的泛家居和建材產業鏈集群制造基地。另一方面,產業集群也需要新的龍頭企業帶動,才能夠推動產業升級,而龍頭企業不是大規模的制造企業,而是具備設計、方案、情報、整合等等綜合能力的企業。 筆者認為,中國制造業不僅在創新迭代,中國企業的管理理論也在不斷創新。未來,中國制造業供給全世界的,不僅是無以倫比的創新供應鏈,還有服務、標準、系統以及創新的理論。這些應該都成為中國制造的新勢能。 印尼廣東總商會會長陳日鈴提出,以后不講中國企業出海,應該講中國企業的國際化。企業出海還是在原來全球化、價值鏈固化架構下的行為。而企業國際化是一種新格局和新思維,重新建構中國產業新的競爭力。其中,最為重要的一環就是供應鏈系統出海,通過具有國際優勢的中國創新供應鏈優化全世界的系統,給全世界帶去基于中國供應鏈的全新解決方案。 |